2012年9月22日 星期六

小團圓(二)少女與巫婆之間所能發生的一切




最近吹起一陣童話改編風,白雪公主穿上鎧甲與後母對戰,而我怎麼看都是那後母大勝,但在這青春崇拜的時代,三十歲以上沒死也一條腳踩進棺材,管妳用牛奶洗澡人血沐浴整鼻挖眼七十二變,身分證一打開,噹啦。一翻兩瞪眼。這個少女時代羅莉年代,連二十五歲的女孩都自稱熟女,挖靠這活生生是要逼死誰,還有什麼希望?

好萊塢最愛在女人年齡上大做文章,而男人也甚愛挖苦那些青春不再的女郎,越美麗的越是箭靶。一篇網路文章上大喇喇寫著用人唯德,而貌不過是折損品,很快便貶值。哇哈哈,這要是讓小團圓裡的蕊秋看著了,真不知有何感想?

蕊秋曾是個極美的女子,更不得了的是勇氣。在那裹小腳的年代,她肅殺地出國念書,甚至帶上自己的小姑,周旋在無數男子間,每次回來都像馬戲團進鎮,使九莉那煙霧瀰漫的生活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然而勇氣是把雙面刃,尤其在華人社會裡,無數隱形階級與權力結構嫁接著人的骨氣與魂靈。而身為一個母親,勇氣也許是自私的代名詞。本來勇者無懼,那無懼當中必會與誰做對,必會一刀割下,屍橫遍地清點戰果,當中必有無辜者。

九莉便是在母親蕊秋充滿勇氣的自私舉動下的祭品,而身為祭品,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還錢。與戀人低語時也喃喃著掛記著錢。哪吒式的剔肉還母,悲哀幼稚的微弱表示:「我不想做妳女兒呀。」

一定得講講錢。

在資本主義時代,什麼東西都有數字標示。印象最深是某次與友談起,友人笑說標價,她讓我震動。「別說買不起妳,還不過就是那數字沒到?」在這時代,冰清玉潔是吧?砸妳個兩百萬。不夠?兩千萬?數字不停加上去,總有一天買到妳。我們不再相信愛情能使人摘月,但我們知道若有個幾千萬美金便能搭上太空船去月球。這個標價的時代,什麼都賤了下來。

九莉是在這樣標價的親情裡長大。蕊秋一出場,便讓人同情九莉有這麼一個母親: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在公共汽車前,是車頭上高插了隻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裡都還有點捨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P.31

九莉的英文老師安竹斯欣賞她,知她沒得到獎學金,自掏腰包給了她八百塊。她第一次這樣被善待,孩子氣的高興,想告訴難得來香港的母親蕊秋。但這筆錢,蕊秋完全不當回事,打牌輸掉,還以為是那老好安竹斯與九莉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兒。

這哪裡是母女?從來就是女人間的算計。使張愛玲之後寫下那句警世之語:女人都是同行。簡直擲地有金石聲。從小便狠狠參透這樣道理,難怪她小說裏再也不容任何情。傾城之戀表面上寫了個戰爭中普世男女逼得長相廝守的故事,但裏面寫得是女人為了婚姻,男人為了慾望,在一來一回之間,跳著沒有盡頭的華爾滋。雖然這華爾滋的下場,是一盤踢到床底下的蚊香。套另一位台灣小說家張亦珣的話,便是「異性戀女人的戀愛,是一個商人加一隊兵」。通盤算計,攻城掠地,好的就是白流蘇,敗者便是王嬌蕊:公寓房子最後拆了做一幢,也還是留不住色大膽小的振保。又或者像曹七巧那樣,睡在自己的榻上,一只金鐲子推進她的手臂,而她想起她用這只黃金枷砸死了幾個人。她也是勝利者,勝得淒涼──一輩子終究沒得到愛,只得到了錢。但至少還能有黃金枷砸死幾個人。沒得到錢又沒得到愛的葛薇龍,只能忙忙地為喬琪喬與她的姑媽弄錢,她的下場顯而易見:「花立時謝了,又剩寒冷與黑暗……」她是真愛著喬琪喬,一種單向道的愛,看不到好下場。

最可怕的還不是她們,是第二爐香裏那窩靠著男人精血度日的愫細家人,沒一個男人逃得過那般美麗,也逃不過死亡的結局。翻開整本傳奇,還真是各式各樣女性傳奇:原先守寡,卻有機會與米先生結婚了的敦鳳,對同儕楊太太的態度便是不同。琉璃瓦裏的女兒們,倒是喜劇,整得那父親小命不保;川嫦動了心,卻敵不過另一個曲線緊張的女人,戀愛失敗,只好身殉她羅曼蒂克的戀情;翠遠在電車上驚心動魄的幾分鐘,只是個短短的黃梁夢……動了心的女人,好像都沒什麼好下場,個個非死即傷。不傷也去了半條命,女鬼們從此惶惶找尋下一代接班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母親的戀情影響,張愛玲寫起戀愛,老實說越大越覺得像看恐怖小說。而她的故事裏,錢與愛多是兩面,有愛無錢,有錢無愛。無錢又無愛的更是多數,如曹七巧坐據山頭宰殺各個小女娃,如曼露,死前還得幫老公搞個小老婆──更不堪的是這小老婆還是自己妹子!

她對筆下人物毫不留情,大概受到母親影響吧。通篇小團圓,其實沒誰能真正團圓。張愛玲這樣聰明,除了努力與天分,說實在話,她母親功不可沒。只是不得不難過,她曾經也是那樣拿到獎學金,急慌慌地想與母親炫耀、得到母親稱讚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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