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7日 星期五

最後離去的人,記得關燈

最後離去的人記得關燈

  愛情,像一場盛宴。

  甜蜜的溫暖的浪漫的,所有羅曼史都描述這樣的感覺:如火燒一般熱烈,如蜜一般甜美。
  兩人在彼此為對方構築的世界裡,成王成后。

  然而,卻不幸,必須結束這場筵席的時候到了呢?

  也許是個誤闖的男女,攪亂了兩人恩愛的世界;或者是一方突然發覺窗外藍天更藍更高;亦或,又是……
  總之,要結束,還怕找不到藉口?

  被拋下來的那一人,又該怎麼辦?

  哭泣吼叫不甘憤恨,盡全力的糾纏,畢竟過去的承諾言由在耳,怎麼,說變就變?
  於是,十八般武藝出籠──只為了不願被拋下,不願當最後離去的那個人。

  死命討好,將自己地位放低,願意用盡一切手段博得對方歡心──以為如此,就可以再度奪得對方的愛情。

  人最奇妙的地方在這裡。變了的心,極難極難再回來。

  把地位放低賤了,對方順勢而踩:呵,反正你也不在乎自己尊嚴,藉我一踩又何妨?
  久了,逐漸逐漸,尊嚴喪盡,成了對方的腳底泥,如狗一般殘喘而活。

  再也不記得以前說過的夢想,再也想不起曾經想做的事業,放任靈魂逐漸破碎,只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女。

  外貌也隨著靈魂凋零,再怎麼美麗,也成為過去,提早枯萎凋謝。

  自己作賤了自己,還高歌愛情真偉大?

  如果,非要當上那最後離去的人,那麼不如痛快一點,絕決一點。橫豎都要死,不如瀟灑應對。

  何苦把大好青春虛擲?
  時間點點滴滴,都是珍貴不再回的資產。

  就讓對方走吧。
  如此說不定之後,午夜夢迴,他/她還會想起,曾經有一個人,願意在月下為他/她歌唱,願意將星星摘下送他/她……

  至少回憶,還是瑰麗無暇旖旎無比。

  最後離去的那個人,可以在某一夜裡無比心傷,但當太陽升起,一切就該輕輕放下。

  然後,關了燈,轉身,總還有另一場華麗宴會,正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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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舊文章O_O!!!我的媽!!真是太懷念了。

2009年11月25日 星期三

耗子

耗子

  太陽下山了,夕陽餘光留在恆久微笑的領袖銅像上。醫院大樓的燈一個個亮起。正是老人們吃完晚飯出來活動的時候,貪圖夏夜難得涼快。老寇也不例外,他用不靈光的左手控制方向,右手推著輪椅,出了醫院玻璃門,便往他喜歡的樹下去。坐定位後,他拿出口袋裡的保麗龍球,用不甚聽話的左手握住小而雪白的球體,右手揪起一根綠色塑膠繩,塞進嘴裡,用假牙咬著一端,另一端則用聽話的右手緩慢纏繞在保麗龍球上。四年前一場中風,使他左半身幾乎癱瘓。三年多的復健頂多使他可以緊握小球而不掉落。老了,以前這項活計可是做得又快又好呢!他會編鳳凰,編得栩栩如生,許多孩子圍在他的攤子前,叫著笑著,央求父母從緊縮的口袋裡掏一點錢出來,帶走他一隻草編或繩編的漂亮動物。他還會編小耗子,尤其是那耗子,風一吹來,鼻端的繩輕輕地搖擺,彷彿就在田裡跑過,尾巴尖兒一顛一顛地。如今編出來的鳳凰像雞,耗子總是從鼻子尖端散開。以前的他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與一般中風病人不同,這是他自創的復健方式。被護士長叨念過許多遍:「寇老爺,哪有人像你這樣做復健?」但他依舊固執的,不肯去拿那冷冰冰的軟球,捏起來像煮爛的土豆,又軟又凍。寧可緊握他的保麗龍。保麗龍球那硬度是田裡剛起出來的土豆,還有一絲土壤的香。土豆,老寇感覺口中唾液分泌。醫院晚餐的胡蘿蔔煮土豆又鬆又稀又軟,哪有一點脆勁?他問送餐的護士能不能煮硬點,護士聳聳肩:「寇伯伯,那不是土豆,是馬鈴薯。」他氣得轉過身,甚麼馬鈴薯?一點嚼頭都沒有!以往他最愛挖自個家後面種的土豆,不去皮,光洗乾淨後刨絲,拌點豆瓣醬大蒜香油。那滋味,他可以吃三大個饅頭!

  醫院門前一陣騷動,老寇抹抹唾沫,視線才從手中快完成的耗子轉到騷動來源。是台紅色汽車。誰呢?又乘著這麼一輛車。這兒住的多半是無親戚的老人,護士們更沒人開這種車。但他喜歡那種紅,是喜氣的舒爽。他放下繩編的耗子,緩緩推著輪椅前進。

  車子停好,門一開,一雙腿從車裡伸了出來,夕陽下那雙腿油黃油黃,膩得!所有人的眼都被這樣顏色吸引──包括老寇。腿的主人在一片鋪天蓋地火燒火燎的紅裡出現,是個綁馬尾的少女。她繞去車前,等開車的婦人下車。攙著婦人的手,笑得那樣依賴。是對母女,感情還挺好。

  她們往醫院門前走來。少女背後那片炸開來的紅令她有了公主般的氣勢,她眼一飄,老人們全昂起頭,彷彿在盼望些甚麼。老寇也隨人抬頭,渾然忘了手中還在編織的耗子。婦人向少女叮嚀幾句,離開往醫院裡去。只剩少女,好奇的左顧右盼,像是看見了甚麼,直直地往老寇方向走來。

  「伯伯,你在做甚麼?」少女蹲下身,好奇的盯著老寇。她人中處汗毛細軟,眼皮上有幾塊小小雀斑。幾顆小小的芝麻般的痘痘沾在顴骨處。只是眼下兩彎紫,是只淤了血的鴨蛋白。

  他想對她笑,可是左半邊臉不聽使喚,「編……編耗子。」這隻耗子只剩下最後的尾端,左邊有點虛肥──他沒辦法扯緊。

  少女拈起那隻耗子,笑了。「好可愛喔。」

  老寇見她眼下兩彎紫更彎了,多少年他沒看過這樣的笑容了?就像那些孩子,眼睛彎彎,從眼底就濺出笑意來。在攤子前,鳳凰尾巴飄飄地在風裡盪,盪成了孩子們的央求。「妳喜歡就給妳吧。」

  「真的嗎?」少女笑得更開,一把握著耗子,像怕老寇會突然反悔。她一轉身,往剛從醫院走出的婦人跑去,邊跑邊喊:「媽,妳看,那邊那個伯伯給我的!」

  「喔?」婦人對老寇客氣地微笑,「有沒有跟伯伯說謝謝?」

  少女折回老寇面前。「謝謝伯伯!」她的腿是膩人的黃色,但臉兒卻是粉撲粉撲的白。老寇也想笑,但他始終沒把那笑意成功的擺在臉上。

  婦人叫她,少女連忙走了過去。老寇看見兩人來探訪的那名幸運兒──是他同室的病友,姓張。張甚麼的──年紀大了他就不再去試圖記別人的名字,反正遲早都會忘。

  老寇默默地回到病房,等兩人離去,他裝著不經意似的問:「老張,你孫女?」

  「欸,不是,」老張微笑:「她媽是我乾女兒,這孩子也就像我親生。小伢兒從台北回來過暑假,聽她媽說我生病,說甚麼都非得來看看。」

  老寇點頭,「噢,難怪沒看過她來。還來不來呢?」

  「說下禮拜天還來。」



  老寇這幾天都在編織那兩隻耗子。塑膠繩用完了,他託護士長從鎮上幫他帶繩子回來。護士長只買到棉繩,還跟他說那塑膠繩早已不賣了!老寇只好用軟滑的繩線。棉繩先用水洗過,用牙齒咬著一頭,以右手拿布抹乾。小心翼翼地都擦拭過一遍,直到整條繩子在陽光下閃出血紅的光。老寇才開始工作:打開抽屜,裡頭除了保麗龍球,只有四五片營養口糧與顆顆蟑螂屎。他翻著,找出大小適中的保麗龍球,左手緊緊握住,尼龍繩一頭咬在口中,用右手控制另一頭。每繞一圈,都能感覺到牙齦微微發酸,假牙的壓迫讓他光流口水。作一作還得停一停,吐掉多餘的口沫。作到連吃藥時間都忘了,被護士長罵:「寇老爺顧顧你的身體吧,光作那些小玩意兒做啥呢?」越接近禮拜天,藥盒裡的藥沒碰過便送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多,護士長罵人的聲音也越來越有勁。送藥的小護士竊竊私語:「不知道又在做甚麼東西?」「還要清理,髒死了。」「妳沒看到他是用嘴咬的?口水滴得到處是!」

  禮拜五下午,他拿郵局存簿,託護士長幫他領了點錢,買件新襯衫。平時他只擦澡,省事又省水。護士們事多,無法一個個幫他們這些行動不便的老人洗身。禮拜六晚上,他僱個在醫院洗碗的婆娘幫他洗了個澡。他乖順的坐在小凳上,轉頭看鏡,見自己身上無處不是老人斑,鬆垂的肚皮與陰囊無力地攤著,手臂與大腿的肉像破布般往四處展。像剛發好的高筋麵糰。那婦人腰粗背厚,蒸騰水氣中翻開他每一吋皮膚,用力刷洗。絲瓜布刺激,刷得他皮膚有點發疼。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伴著水氣,西蘇西蘇,刷啦刷啦,好像了活潑起來。

  禮拜天不到四點,他已經張開眼睛,老人眠淺,此時的他更是。夏日晝長,不到五點天就微微亮。他小心地起身,穿上剛從塑膠袋裡拿出的新襯衫,等第一班護士來幫他穿褲──今天要穿掛在衣櫥裡的那件褲子,他曾經穿著它領保密防諜的榮譽獎章呢。他打開抽屜,選了個能照到陽光的位置,仔細地把小耗子擺在床頭櫃上。六點半,第一班護士來送藥,順便送早餐。對於老寇的要求詫異的點了點頭,便幫他穿上。老寇邊穿邊看同房的老張,還在睡。他吃了早餐,看不下報紙。看同房的人都出門活動,空盪的六人病房中只剩老寇。他拿下掛在病床前的毛巾,乾得發硬,還發黃。多久沒換了?他請護士長幫他換條新毛巾,「刮得我臉痛。」雪白的柔軟毛巾,掛在床頭,襯得那兩隻紅色的小耗子更加精神抖擻。又吃飯,吃白麵條配青菜肉絲,吃得人嘴裡淡出鳥來。中午日頭毒,老人們紛紛躲回病房裡,有志一同地吃了飯倒頭就睡。幾十年在軍營裡的習慣,沒人忘得了。老寇也想睡,但他先推輪椅在醫院門前繞,除了黑臉黑面曬得發亮的領袖銅像外,連隻狗也沒看著。眼皮越來越重,只好折回病房。瞇個眼就好。睡一下。再開眼,已是夕陽。他看身邊的餐盤,連晚飯都送過了!起身,又推著輪椅到醫院門前。他坐著,坐在領袖銅像前,坐在醫院玻璃門前,直到路燈都亮起,直到護士送完最後一輪藥,直到護士長氣呼呼的衝出來罵:「寇老爺你怎麼還在這兒!」

  她沒有來。

  老寇把新衣服脫了,工工整整地摺好,請護士幫忙他掛好褲子。雙手溫柔地捧起他才編好的耗子,放進佈滿蟑螂屎的抽屜裡去。第二天,他還是穿上這套衣服,吃完早餐,把耗子從抽屜中拿出,放在床頭櫃上,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放好後就往醫院門前去。禮拜天過去,下個禮拜天,下下個禮拜天……他的新襯衫穿著穿著領口就發了黃,褲子沾染上醬色的斑駁。領獎章的神氣完全消失了。耗子原本亮眼的紅,也褪成一塊塊刺眼斑駁的灰。

  冬天來得很快,眨眼間就冷了。他開始需要穿上毛衣棉襖,裡面還是那套衣服。老張的病情也越來越重。家鄉人常說,病重之人熬不過節,這句話應在老張身上。還沒過年呢,老張就死了。那天起床,老寇見身邊護士慌慌地竄,便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向來對這種事沒啥感覺,但那人是老張。他聽見有護士在說:「通知他乾女兒吧?」

  老寇一聽,連忙推著輪椅回病房。急急地刮了鬍子洗把臉。把毛衣給脫了,忍不住打了個抖,但心裡翻滾著。他坐在床邊,等待。

  他從未那麼開心,從未想過死亡會帶來那麼大的期待。

  如同呼應他的期盼,幾小時後,又一陣慌慌的腳步聲。是婦人與護士進病房來,又出去。老寇跟著她們,推著輪椅出了病房。在走廊上只有婦人的身影。該不會少女沒來吧?他頹然地坐在走廊邊,腰彎成了期待的問號。

  他聽得一個聲音,一個清脆聲音。

  是她。

  他迎上前去,只有右邊能使力,輪椅歪歪斜斜的。腿上的兩隻褪了紅的灰色小耗子一顛一顛,彷彿有了生命。少女的臉依舊是一只鴨蛋那樣雪白的臉色,只不過毛衣長褲遮住記憶裡刺眼張揚的油黃。要怎麼跟少女說?說他做了兩隻耗子給她?他以前的手藝回來了,之前的那隻耗子不好看,扔了吧……

  她轉身往老寇走來,他還沒出聲,少女已經擦過他的身邊。

  老寇轉頭,見她的背影越離越遠。他想跟上,試圖轉個方向,可是輪椅完全不聽使喚,往一邊倒去,他滿頭是汗,右手更出力了,搖晃身子想改變重心。他抬頭,見少女長長的腿踩著重重步伐,轉進了病房裡。編好的耗子,一低頭卻不見了。他慌亂的轉頭看才發覺兩隻小東西在他輪椅歪斜時,掉了,在走廊上,其中一隻還被他的輪椅給輾過一邊。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那個無雲的夏日,十八歲的夏日。那年頭荒的!只有土豆田裡有點收穫。他剛娶了妻,娘與妻在家守著空蕩蕩的鍋,他往田裡去,怕鋤傷了土豆,趴地上尋,用手挖。日頭好毒,曬得背陣陣發燙。一顆顆從田裡起出,每顆個頭都小,他不管,都往袋裡丟。好不容易起出顆大的,一陣吱吱聲令他警覺。他掄起鋤頭,果然有兩隻大耗子!田耗子這東西,壞。紅眼睛一點也不怕,直勾勾地盯著他,他追著喊打,卻怎麼也打不著。遠遠地來了一列穿鼠灰衣的兵,看他在田裡又叫又奔。

  「你!」

  他還沒意會到那是叫他,依舊四處尋耗子。那些兵見他沒反應,其中一個抽出腰袋裡的槍,對準他。

  「你,過來推這門砲!」

  他放下鋤頭,以為幫忙推幾里路就回家。沒想到卻再也沒見過娘與才過門的妻。他推著機關砲往前走,燙熱手心貼在冰冷機器上。他不停地轉頭,往回看。那個夏日,日頭好毒,無雲的天,陽光下只有兩隻灰色的大耗子站在田埂邊。每一次越離越遠的回首,他眼中只有兩隻直立的耗子,抱著土豆,啃得那樣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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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畫~青春放肆

  誰想要青春?

  前兩天聽得某十幾歲女孩指著一個大不了她多少的二十來歲女子,諷刺道:「這個老巫婆,長成這樣也敢出來見人。」

  我驚愕於發言人的粗魯無禮,扭頭過去卻發現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大眼瓜子臉,外型秀麗的叫人驚歎。

  她舉手投足之間,全是一種清新的香甜,肌膚晶亮,粉嫩如能掐出水。

  接著,又聽她大聲道:「我若是到那年齡,絕對不敢出門見人」云云。

  無禮的放肆,卻因為她的年齡與外貌,而令人難以與其計較。

  這,或者就是青春。

  眼睛永遠亮晶晶,三天不睡馬照跑舞照跳,看不起那些比自己年齡大的人──稱其為該死,一但有人提出不同意見,立刻冠上「你怎麼會了解我」的罪名。

  青春時期,自我最大,一見不合己意之事,馬上蹦跳起來,如火燒屁股。

  但是,卻因為眼光就這麼丁點,也蠢笨無人能敵。
  十六歲的時候總以為二十九歲不會到來,十八歲的時候也老覺得自己還是天下無敵,隨心所欲的傷害踐踏踩低他人,目光永恆鎖定自身。

  人人都有過這一段,只是時間長短而顯不同。

  等略略長大了些,出了社會遇到挫折,再見到下一代新崛起的年少輕狂,慨歎她們舉止難看言行無味的同時,才焉然驚覺原來這就是自己的過去。

  是誰說過的?只要沒在二十九歲前死,就遇得到這天。

  當電視上女明星高舉「年輕就是一切」的大旗,別忘記,轉瞬即逝。

  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就是時間。

  朝花夕拾,一切如是。

所以,誰想要青春?

  放肆年少,叛逆不羈,狂妄自大,乃以為無人能敵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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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 皇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