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4日 星期五

那些孩子在想些甚麼?想甚麼?想甚麼?



為什麼不呢?


國小國中的校園不是友善而可愛的,那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那種小甜甜的無尾熊袋鼠花園,也與阿爾卑斯山上的少女一點關係也沒有。國一的時候參加壘球隊,但莫名退出,後與班上同學不親近,也無所謂好或壞。只是你不再有人說話,只好沉默。有些事情是你回去不會告訴爸媽的,有些事情是你被扯頭髮被踢脛骨被甩耳光之後,回家母親問你怎麼了,你會大吼回去:「不要問!」明明與母親無關的痛苦,你非要加諸於她,彷彿有人能為你承擔一點點,你的羞辱會因此略少一點。



當然不。傻子。你發現因此你更痛楚,那撕心扯肺的,不知道是甚麼。你每次都在第二天跟母親道歉,下課回家再次遮掩受傷的地方。面對質問,你學會沉默,以及微笑。只要沉默,微笑,所有人都會說:「噢妳還笑得出來,那沒事了吧?」你學會在晚上哭,你學會一個人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你學會眼睛除了黑板不亂瞄。國中教育教你的第一件事,是疼痛。

那時候最想的是帶把刀到學校。貧瘠的想像裡是彈簧刀,那是唯一在電影上看過的短刀。為甚麼不要菜刀?不、不,菜刀是拿來剁豬肉的,人不是豬。之後你才發覺人與豬並無不同,菜刀或甚麼刀只要能砍人都是好刀。
可是你不敢。所以你在想像裡想著:或,燒了它。

為甚麼要有學校呢?你被編在樂隊班,但其實你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你的個頭大,你必須背著巨大的低音喇叭走在後方。而那矮且秀致的女孩手中拿著長笛,那是你最想拿的一種樂器。可是不,老師說:很高耶你,那就拿低音喇叭吧!不容抗辯。你的優勢成了你的弱勢,你從那時發現你其實從未了解如何有自信或愛自己。就像你其實對於那些正面的口號都產生抵抗,有些人告訴你那是反社會人格,你仔細想想,認真回答:「沒有那麼嚴重。」

的確,沒有那麼嚴重。不然你早已燒了當時那所學校,或者老早上了社會頭條。說不定會成為葛斯范桑的電影主角。啊對,你也記得你第一次看葛斯范桑那部大象,電影畫面那天空藍得像一場誤會或假象。

國二的時候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那時班上幾個男孩已然有群聚的態勢,他們課後抽菸,課堂打牌,轉學生是個纖秀女孩,你對她釋出善意,試圖找到一個不明所以的局外人成為你的同伴。你小小的心機成功了,她很快的與你成為朋友。所謂朋友也不過是一起牽著手去上廁所,一起放學回家。但這樣你就滿足了。直到班上同學的某男孩在課堂上抽菸,對轉學生嗆聲,轉學生不甘示弱,下課後就被拖進廁所裡。由班上其他女同學動手。
為甚麼不呢?
其實你現在記憶有點模糊了,你記得你去告訴老師,而老師來了,訓導主任也來了,第二天換他們在門口等你,換你被拖進廁所裡。
那天你回到家,長你幾歲的哥哥姊姊正好在家,看見你拖著腳,馬上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為甚麼不呢?

哥哥姊姊到學校,哥哥還帶著他一位同學。其他男孩看到哥哥的高大已然退縮,但他們仍在嗆:有膽來啊!而是一個女孩先動手的,她衝上去,甩了姊姊一巴掌。之後的事情你記憶深刻,哥哥立刻推開女孩,她跌坐在地上哭說你帶人來尋仇。有幾個男孩們已經衝上去,但哥哥與他朋友全是人高馬大,三兩下就推開了他們。老師與訓導主任來了,那位美術老師。你記憶幾乎要劃下血痕。曾經誇獎過你很有美術天份,在班上同學把你的畫作拿給全班看的女老師,在教師辦公室問母親:要不要轉學比較好?轉學吧!她不適合呆在這個班級。回到班上,仇恨的眼睛鎖在你身上。但他們幾乎要快意的唱起歌來。轉學吧轉學。每隻眼睛都射出一把劍,劍上釘著這些字。
爾後許多次的夢裡,你常站在教師辦公室前,反覆的問:為甚麼?只因為終能反擊而受逞罰?夢中的女老師如現實一般對你視若無睹,你到現在還記得她的名字。你甚至記得她是師大美術系畢業的,曾經驕傲地對你們說過她要回去進修。而她從師大畢業之後沒帶過一班壞班,她說。

為甚麼不呢?

母親在晚上撫著你的頭髮,她不明白為甚麼哥哥姊姊可以平安長大可是你不。她只是不知道姊姊曾經在班上被老師的孩子壓在地上打,而哥哥因為功課好又人高馬大沒人敢惹他。只是在班上,哥哥的班導曾經問他:你能幹甚麼?啊?那位老師昂起頭,鼻孔噴氣。「你說說你能幹甚麼?去搬水泥?」這句話許久之後,哥哥說,他還記得。
母親帶著你到小鎮上別的學校考轉學考,你坐在考卷前手腳發冷。很早以前你就想過死亡:以為自己不是母親親生的、寫不出作業、翹課逃家時……你沒有這麼一次想到這樣死,羞辱。放逐。原來在老師心中,你連反擊都不行。你最好,乖乖的。聽話的。被欺負。用菸燙。扯頭髮。挖眼睛。踢小腿。椅子摔。去撞牆。全班沒有人看見你,你是隱形人。在班上。隱形鬼。默默來。默默死。
像不像小時候唱的那首,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開花的是你的肚腸。腦袋。

很久以後,與你成為朋友的轉學生聊起這件事。她說:「被打?我被打?沒有啊。」她表示第一次知道自己被打,她印象裡被拖到廁所的只有你。「那妳左手臂的菸疤怎麼來的?」你找出唯一的證據,她迷惑的說:「那是那時候同學不小心燙到的……妳還陪我去保健室耶。忘了嗎?」你驚駭地跳起身,而朋友仍在繼續絮絮叨叨:「她們很早就盯上妳,她們說一定要給妳一個教訓。」

為甚麼不呢?

後來對這位朋友敬而遠之。你終於明白對你有意義的對別人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有的記憶在別人的記憶中可以簡易的抹除。是你瘋了嗎?是你的記憶接錯軌了嗎?那麼,你產生了一個疑問,你還手過嗎?

一開始的時候以為只要忍耐就好了,以為這只是幾天的事情,但當幾天變成幾個月,為甚麼不還手?你開始細思那時候你自己哪裡出錯。為甚麼容許別人踐踏你?把你當爛布?踩了之後還踢兩腳?
你想起你有次回擊,那些看起來甜美幼弱的的女孩圍了上來,用菸頭燙你,熱燙的灼燒甚至逼近你的臉。「要試試看嗎?」這是樂隊班。那些曾經白天拿著長笛的手也可以在下午拿菸,另一個女孩則已經哭哭啼啼的去找老師。「她打我。」如果那次不是家人,如果那次哥哥姊姊沒有到學校,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在隔天帶著你那時早已從母親廚房偷到的西瓜刀去學校。

為甚麼不?為甚麼不還手?
學校教你當好學生,教你忍氣吞聲,但沒有教你怎麼活下去。你當時唯一抵抗世界的方式是故事。你用說故事來掩飾這一切,從那時候開始你就知道躲在書裡可以暫時避過這些。你會畫畫,可以模仿得唯妙唯肖,你用漫畫與小說這些東西,抵抗扯頭髮、菸疤、痛楚。這是你唯一知道的方式。如果不想翹課逃學──當然兩者你都做過──你只有躲進圖書館,或者帶本書。然而那次真的忍無可忍了。你記得你悄悄地把西瓜刀從廚房水槽下拿出來,春末夏初的美麗時分,你把刀偷渡到自己房裡,藏在棉被下,與它睡了兩個晚上。

爾後你沒有轉學。
你在女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回到學校,是一名放牛班的老師在那年開學救了你。你一下子從樂隊班掉到放牛班去。但是在樂隊班的最後幾個月,沒有打架、沒有傷疤,也沒有吐口水。偶爾你還是會找不到桌椅,但是你學會找不到就從旁邊拉一把。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坐下。你發覺以往你把他們當人看,是你的愚蠢。怪不得別人。
在放牛班的日子卻好過許多,數學老師在課堂大開黃腔、國文老師只顧著寫板書寫完就下課,理化老師一進來問:「有沒有問題?哦,沒有就自由活動。」男同學在後面打牌抽菸,女孩們多半隨身攜帶一面鏡子。但你,你可以在課堂上看書,隨便甚麼書,你可以安靜的過完國三。她們不惹你,也不親近你,彷彿你身上帶著甚麼病菌。那天你看見所謂好班的一個男生被拖到教室後面,女孩撩高裙子坐在某個男同學身上,有人拿椅子砸好班的男生的頭。他滿頭是血。「欸,樂隊班的,」她們這樣叫你:「不要去告狀喔。」

你笑了。不,那個人他也曾經在你被打時袖手旁觀,你的正義感早在以前已經磨光。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說出來?
很久之後,地震之後,那所學校倒了。你再回家鄉,早已經變了樣子。一次你在買小吃時見到一名國中同學。她是那時不打你也旁觀的一個。她告訴你曾經舉行過同學會,「可惜找不到妳。」她說。「不然大家聚在一起,真的好好。以前好快樂啊。」

微笑、沉默。用你國二時就學會的技巧面對她。你忖度如果再見到那些人,你會說甚麼?也許你會問「還記得你們對我做過的事嗎?」但你知道你根本甚麼也不會說。從同學的口中你知道,如今許多人都已經成人母。在同學會上,她們會帶著她們的孩子,彷彿甚麼事情都沒發生,靠過來親暱的說:「好久不見。」

你與國中同學寒喧完,她問你電話,你留下之後,告訴她:「請務必要找我,同學會。」你想知道那些人的故事,你想知道他們怎麼度過他們的人生。你想對她們說操你媽的幹!去死!把那句壓抑了十幾年的話說出來,也許有甚麼東西也可以因此而釋放。

你想起那把西瓜刀,最後到哪裡去了?至此,那些清晰如昨日的畫面,居然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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