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0日 星期四

傳奇

所有的傳奇人都有一個開場白,最常見的開場是說書人徐緩地嘆口氣,溫柔地告訴聽眾:『很久很久以前,怎麼怎麼……』,那麼幽遠的音調,宛若古老的傳統。在月娘光光的夏夜,由老人為孩子講述的美好。

是父親的聲口,是父親的腔調。

獨有的,關於父親的故事。




我從未認識過年輕的父親。當我對家人有印象時,父親已是兩鬢點點霜色,不過仍是腰挺背寬,是山東漢子鐵打似的虎背熊腰。幼時家境並不算好,時常假日其他孩子能出國遊玩而我們只能在家。父親從未讓我們寂寞。往往在父親下班之後,吃晚飯的餐桌上,父親開始對我們說起許多故事:空心菜與比干的傳說、伯邑考與肉羹的關係……三個孩子聽得連飯都忘記吃,直到母親催促才扒兩口,又繼續傻傻的聽。


我沒有床前故事,總是聽父親說起他平原的家鄉、威武的爺爺。在孩子的想像中,青幫洪門是多麼深不可測的傳說!父親曾經說起這麼一則過去:如同許多傳奇的開頭,是一個大廳堂。在平原跑馬的家鄉,加入幫派的爺爺開了香堂。既是長子又是長孫的父親僅有七歲,在爺爺的歃血兄弟面前走上香堂。

爺爺叫他伸出手來:這叫你拿著!他交給七歲的父親一把冷冰冰硬梆梆黑呼呼的東西,父親定睛一看,居然是把盒子砲。他嚇得手一甩,讓盒子炮在青石磨子地板上滴溜溜地打了幾個響轉。

爺爺嘆了口氣,不是拿槍的料子。

當父親說到這兒,總是會笑著嘆氣:我真是扛不動槍桿,真是,從七歲就看得出來。

那年,父親六十歲,我七歲。我仍不懂為何父親語畢,眼眶總微微清亮。


他手腕上一塊碗大的紅疤。那疤恐怖得緊,紅得不艷卻發紫,還隆成一塊肉團。小時,兄姐問起父親這疤的來歷,他只是微微淡淡地一笑。這反應更讓我們對那肉疤平添幾許神秘想像。等我大了些,才知道父親手腕上那塊神秘肉疤是某場會戰中留下的痕跡。

戰爭!對生在太平年代的我怎麼去想像戰爭的模樣?父親總也不說,總是用那留有疤痕的手輕緩撫愛我的頭髮。身為他的女兒,他給我的有力的雪白翅膀,以及光明蔚藍展演希望的天空。戰爭對我而言,是村子口的叔伯們,沙啞地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是一齣從意氣少年唱到腰駝背彎,黑鬚盡白的蒼涼戲碼。



父親練了四十來年的字,離家多久,他便練了多久。那一手字曾讓他出盡了風頭。有張老照片拍攝下醫院禮堂前兩幅高高的對聯,底下落著父親的款。退休後的他也投稿,報社小姐因為父親的字實在太漂亮,而誤以為他的名字「玉柱」為「玉桂」。好一陣子,那報社寄到家中的信都給這位玉桂小姐,直到父親打電話過去之後才得以解釋。父親寫字,我總愛時不時在門口張望,憧憬地望他的寬厚肩膀。

他從不做粗活,因為他也做不來。家中連換個燈泡,都是母親的活。直到我們長大,開始學著幫母親。

但他的字,他的文章,卻是母親幫不來的忙。


他的嘴一張大,能容下他的拳。男兒嘴大吃四方,父親總愛這樣講。

我問,那女兒呢?

女兒嘴大吃垮家!父親這樣笑我,說罷,他又安慰驚嚇的我,妳嘴不小,但可別擔心,妳爹沒那麼容易教妳給吃垮了。

家,沒被我吃垮,倒是在九二一地震中,震垮了。



胡琴自此黯啞。說書人輕聲一嘆,彷彿是要轉個聲口似的,但還未開腔,幕已落。觀眾腳步躊躇,戀戀不捨去。

是在一切將要落幕之時,我才準備真正的認識父親。


地震後,父母同來台北,在永和的家中,小小十一坪的地方,父親的寬肩後背突然被逼擠得窄小彎駝了。一次我下班回家,打開門險些撞到父親。母親去辦事,他窩在我近門的書桌前讀書。我進門沒多久便聽得微微呼聲,轉頭才發覺父親不知何時睡了。書落在一旁,他輕輕地規律地點著頭。

那半年中我找到人生第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公司離家近,中午我總愛回家吃,省錢。午餐多是母親掌廚,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母親回埔里去,我回家只見父親忙碌地張羅著,餐桌上是一顆顆飽滿胖大的雪白水餃,騰騰地冒氣。

父親見我回來,歡喜地招手。剛煮好的餃子燙嘴,我餓急了,吸哩呼嚕地吃著,那模樣還招他叨念,大姑娘怎麼這麼吃飯的。過了三天,父親入院,再也沒醒來過。


我不太記得那頓餃子的滋味了,但從此之後只要想家,我就找家餃子館,叫一盤熱騰騰的餃子。



父親過世後,埔里的家才算是真正荒蕪。一趟趟回去的過程,狹小空間內,母親擔任起說書人的角色,為我說起父親的過往。

原來年輕時候的他也曾經有過一段不羈時日。母親告訴我,父親膽子恁大,提親時送來一條金項鍊給外公,沒想到母親嫁過去第二天就被父親哄撮著拿了回去。後來他才敢告訴母親,那條項鍊是向人借的。母親邊說邊笑,笑得眼淚直溢。還有父親賭錢賭光管醫院病人的飯錢,就去向賣菜的賣肉的賒,那真是個重信諾的時代,他們就讓父親賒。這可苦了母親,整整吃了三年大頭菜,才把錢給還清。那之後還賭不賭?賭,怎麼不賭。不過怪得是父親不在輸了,小時候老見家裡有些新家具,問父親,他總說是別人奉獻的。現在,才知是怎麼回事。

我跟著母親笑,毫不在意雙頰被浸濕了。


後來,我翻出一張舊照片,是父親上台,飾演諸葛亮,唱「借東風」。他愛戲,村子裡的人誰不愛戲?閑來無事父親會唱上一段探母。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聲調高亢悲悽。父親那一輩人的悲痛,對當時的我而言,只是懵懂。等父親真正能回去探親,卻不能似劇中的四郎一般看到母親。父親,只看到一圮黃土。


觀眾散去,繁絃急管餘音嬝嬝不散,可下一齣戲的角色忙不迭地跳上舞台,恨不得趕緊大展身手一番。空氣裡還燃燒著古舊的焚香,卻已無人理會,自顧自地,粉墨豋場。過去了。那個時代本身就是一則傳奇,只是在傳奇裡的人們,被捉弄著,誰曾經有過真正好命的日子?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說的是統治者的鬱鬱不得志,說的是八千子弟兵離鄉背景的流落哀愁。

寫在那一輩人的年輕歲月裡的,不是舒坦安適,而是漂蕩流離。嘴大吃四方,父親是吃遍了四方的水,流浪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局勢安定,卻再也回不了家。在異鄉掙扎,只為求生。一個人的荒涼,父親是嚐遍的了。

那是個白茫茫的時代,最後逐漸在嘈雜紛亂聲響裡凋痿。漫漫的繁華,對他們而言,卻只是看不盡的道不了的一個人的滿目蒼涼。


掩沒在新鮮顏色底下的殘舊,那是我父親的故事。也許沒有人會記得了,可是我知道,我會用他的聲口,學習調弦,把那些殘破的遺忘再度搬演。就算無人聽看,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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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南華文學獎 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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